第八届全国书院高峰论坛已于日前圆满落幕,海内外百余位专家学者参会,共同探讨了如何在完成文化生命之传承的同时,让书院“活”起来,并精神性地继承,创新性地活化,立足书院的现代性,扩大与发挥书院的教化作用。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紫阳书院山长朱杰人先生在论坛作主题为《婺源县紫阳书院与“化民成俗”》的主旨演讲。现将全文刊出。
“紫阳书院”作为一个公共称谓已经有很长的历史。据统计,全国以紫阳书院命名的书院或文化、教育机构多达百余家。(邓雄《略谈朱熹与紫阳书院》《邵阳学院学报》2004年第四期)
但是,从历史上看,诞生紫阳书院的徽州地区,紫阳书院只有三家:位于徽州府城歙县的古紫阳书院、位于歙县紫阳山的“紫阳书院”(又称“紫阳山书院”)、位于婺源县的紫阳书院。
其沿革如下:
一,古紫阳书院
朱子《名堂室记》云:“紫阳山在徽州城南五里,尝有隐君子居焉,今其上有老子祠。先君子故家婺源,少而学于郡学,因往游而乐之。既来闽中,思之独不置,故尝以‘紫阳书堂’者刻其印章,盖其意未尝一日而忘归也。”
《紫阳书院志》记紫阳山曰:“其山丰鬱秀丽,端凝若堂,东向而峙。每将晓,日未出,紫气照耀,山光显烁,类赤城霞,故曰‘紫阳’。”
宋宁宗嘉定元年(1208)秋,太守孟公(按,孟公无考)在县学建晦庵祠堂以纪念朱子。
宋理宗淳祐六年(1246),上饶人韩补知徽州,“锐志兴学。以为徽之学者,自文公讬始,紫阳宜建书院……遂即郡南江东道院旧址而创焉。”(清施璜《紫阳书院志》卷十一p230)按,江东道院,即郡学。理宗御书“紫阳书院”榜其门。紫阳书院之名得以成立。书院几经废毁几度重建。至乾隆五十五年(1790),邑人曹文埴重建,并书额“古紫阳书院”。现在歙县中学内,即古郡学所在。
二,紫阳书院(紫阳山书院)
明正德十四年(1519),太守张芹谓:“以紫阳名院,不于其山,义不称。”遂出资鸠工,建紫阳山书院,易老子宫为堂,以祀文公。紫阳山之有书院,自此始。至乾隆时曹文埴建古紫阳书院,而两院并存。咸丰、同治年间,书院毁于兵。
清末废科举,书院被改造为学堂。
三,婺源县紫阳书院
婺源县紫阳书院始创于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1287),初以“文公书院”为名,后改为“晦庵书院”。明嘉靖九年(1530)更名为“紫阳书院”。屡经火毁而不断重建。据县志记载,书院迄至同治年间,依然运行正常。
2017年,朱子第二十九世裔孙、著名企业家朱江先生复建紫阳书院,礼聘北大教授楼宇烈为终身荣誉院长,朱杰人为山长。
(二)
书院复建以后,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书院的定位是什么?
经过认真讨论、反复思考,我们的答案是:化民成俗。
书院是最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它的诞生—发展—消亡—再生,与中国社会的政治生态与文化生态、教育生态相随相伴,互为依存,互为影响。
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从本质上说,书院就是儒家传承其道统、研究其学说、传播其思想的基地之所在。它是一个教育机构,也是一个研究机构。
光绪31年(1905),废科举,书院从此在中国的大地上绝迹。大概没有人会想到,一百年以后它又会奇迹般地复活。这足以说明“书院”这个古老的文化、教育概念,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书院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一个体制外的文化教育机构。它有别于“官学”——不以培养官员为职志。也有别于“私学”——不以科举为目标。这造就了它鲜明的个性和特色——学以为己,学以成人是它的追求和初心。
所以,它从来就是体制内教育的一个补充和纠偏。今天我们依然要明确,当今的书院不能办成各类考试的补习班,他对分数和考大学不负责任。
中国书院的伟大之处,还在于,它从来就不是一个盈利的场所。它的公益性是它最了不起的性格和胸怀。
古代的书院,其资金的来源主要依靠商人和官员的捐助以及政府的补贴。以婺源紫阳书院为例,每次被毁,基本上都是靠当地的乡绅、商人捐资而复建。
当然,今天办书院,这几个资金来源恐怕都会有问题。退而求其次,以有偿教育服务来填补办学资金的匮乏成了很多书院的生存之道。但是,这里有一个界线,如果以营利为目的,那就背离了书院之道。
韩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他大概把书院要做的事讲清楚了。
首先是“传道”。韩愈所说的“道”是什么呢?不是道理之道,也不是道德之道,更不是方法、技艺之道,而是指儒家的“道统”。这是书院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办学目的。
什么是儒家的道统?就是我们民族几千年来传承不息的文化与精神传统。
当今书院,乱象丛生,假书院之名,牟利而敛财者有之;传习所谓传统技艺者有之;练武习拳者有之。更有甚者,把书院变成基督教、佛教、道家的道场者亦有之。这简直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了。
所谓“授业”就是传授以儒家经典为核心的中国古代传统典籍。所谓“解惑”,就是解学问之惑,解人生之惑,解事业之惑,讲习之、辨析之、辩论之、批评之。
传统书院,有三大功能:
一曰祭祀。书院是供人们祭祀的场所。祭祀何人?先师、先圣。这就是要培养人们尊师重教的美德和承续道统的责任。
一曰藏书。古代书院一般都有藏书阁,庋藏图书供人阅读。
三曰教学与研究。古代的书院,以教学儒家经典为主,学制灵活,学期不一,各取所需,因材施教。
宋以后,随着印刷术的普及,很多书院还承担起编辑和出版的职能。比如,福州的正谊书院,就是非常有名的出版机构,张伯行的《正谊堂丛书》就是影响力巨大的书院出版品。徽州的紫阳书院、婺源的紫阳书院都有出版物刊行于世。
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化民成俗。
化民成俗,是朱子一生的政治追求和终身践履的政治担当。《学记》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朱子注释说:“此言惟教学可以化民,使成美俗。”
朱子当年写《小学》一书,并指定此书为武夷精舍的教科书。他在序言的结尾说:“庶几有补于风化之万一云尔。”明代的陈宪注《小学》曰:“朱子此书续古者小学之教,以为大学基本。有补于国家之风化大矣。”紫阳书院着力于化民成俗,正是对朱子教化思想的继承与实践。
(三)
婺源——中国最美乡村,朱子祖籍地。南宋咸淳五年(1269)宋度宗诏赐婺源“文公阙里”,同孔子阙里并列,从此婺源被誉为“江南曲阜”。
朱子一生两次回故里。一次为中进士后的第一年(绍兴十九年,1149),时年二十。一次为鹅湖之会后一年(淳熙三年,1176),时年四十有七。
朱子虽然仅有两次的回乡经历,但是他在婺源收徒、讲学、破迷信、革陋俗,使婺源的民风为之一变,造就了一个民风醇厚、家弦户诵、循理崇道的“中国最美乡村”。这是朱子化民成俗的成果,这一成果一直延续至今。
2018年是朱子诞辰888周年,婺源县委、县政府发布了《朱子文化“六进”普及活动实施方案》。所谓“六进”,就是朱子文化进机关、进农村、进学校、进社区、进景区、进家庭。
紫阳书院配合县委、县政府抓住这千年一遇的契机,开展一系列纪念朱子的活动,点燃了全县民众轰轰烈烈地推动朱子文化建设的热情:县内朱子遗迹被修葺一新;文公庙落成;朱子文化高峰论坛隆重举行;“朱子研学之路”开营;徽剧大戏《朱子还乡》开排;一批以“朱熹”命名的学校、道路、桥梁、酒店被全部更名为“朱子”;朱子书法、摄影展迎客;中小学生的朱子诗词吟诵会在各校举办;以全县干部(从县级干部到乡镇干部)为对象的“朱子讲堂”开讲,陈来教授和朱杰人教授分别作了《朱子其人其学》和《朱子学的建构与中华传统文化主体精神的重建》的报告。
纪念朱子诞辰888周年的活动一场接一场,有声有色,让婺源的老百姓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朱子文化的魅力,也对外扩大了婺源朱子文化的影响力。
化民成俗,教育是个抓手,孩子是突破口。我们从基层入手,为学校师生讲授朱子文化,一年达三十余场;全县机关、镇村设立“朱子讲堂”,制作朱子文化宣传栏,多形式、多渠道向广大干部群众宣传朱子文化。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子文化的熏陶,对婺源家风、民风的化成发挥着深远的影响。
朱子文化“六进”活动,使朱子文化融入老百姓的日常工作和生活。我们走进校园,一个学校接一个学校讲授朱子文化。
由县委宣传部和县教育局组织编写的《“朱子家训”选读》及朱子中学编写的《朱子读本》等校本教材在全县推广。全县所有的中小学都建成朱子塑像。
从2019年春季开学始,朱子的“释菜礼”成为各学校的开学典礼,这一仪式使尊师重教得到高扬,使传承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成为自觉。
结合乡镇公共文化建设,全县村级和社区都设立了朱子讲堂。同时,对全县旅游系统导游、讲解员进行了朱子文化培训。
紫阳书院在这场化民成俗的工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2018年暑假,在县教育局的支持下,第一期婺源县国学骨干教师培训班在紫阳书院开班,五十余位来自全县中小学的国学骨干教师接受了为期十天系统的国学教育。
这个培训班,在每年的暑假举办,力图把婺源全县的国学教师轮训一遍,以提升国学师资的总体素养。培训班至今已连续举办五期,受训学员达四百余人。
2018年底,紫阳书院朱子思想学术读书班开班。十五位经过遴选的学员在书院系统研读朱子的《小学》,并编写了新时代朱子“小学”读本。
2021年“读本”进入全县中小学校,成为指定的乡土教材。2021年,第二期读书班开班,招收学员二十余人,在为期两年的时间内,将系统读完《大学章句》,并整理点校汪绂的《理学逢源》。
在朱子的思想学术中,礼,是化民成俗的主要手段和抓手。紫阳书院配合教育部门在中小学中开展礼的教育及礼仪和行为规范的养成一所学校一所学校去做,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去推,持之以恒,潜移默化,习惯成自然。
比如,我们和县教育局合作,要求对全县中小学生布置一道家庭作业:早上起床后要向父母亲请安,上学离家时向长辈告辞,放学回家后向家长禀报。我们相信,持之以恒,假以时日,婺源孩子们的精神气质将会出现喜人的变化。
(四)
化民成俗,是朱子一生的政治追求和终身践履的政治担当。他作《大学章句》,坦言他的目的是为 “国家化民成俗”,为“学者修己治人”。
鄙人从事朱子文化的普及与推广工作30余年,饱受磨难、屡遭打击,从不轻言放弃。
但常常会有一个问题在脑际萦绕:我们在民间推动朱子文化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每年开几次国际学术研讨会?那不应该是学者们的事吗?难道就是为了搞一些吸引眼球的大型纪念活动如祭祀、如演出、如比赛之类?那不是博得一时之彩,而后就是一片沉寂吗?难道是为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吗?那不是政府的事情吗?诸如此类,仔细想想其实都不应该是我们的目的。
我们的目的说到底,就是为了化民成俗,改变社会风气,改善人际关系,让人性回归仁爱和善良,让良俗和美俗战胜恶俗和陋俗,让正气和正义重新充塞天地。
在传统道德、传统伦理 、传统价值观被破坏殆尽的当今社会,这难道不应该是刻不容缓的当务之急吗?从这个意义上说,紫阳书院的案例其意义已远远超出了一个小小的县城。
紫阳书院在婺源的成功不是偶然的。不言而喻的是,他是在传统文化被重新认定为国家和民族的根脉和灵魂的大背景下得以生长发育的。这是天时。但是仅有天时还不够,像婺源一样享尽天时之利却毫无作为的地方有的是。
其次,还有地利——地方政府各级领导的开明、勇气和执着。婺源县的党委、政府,对朱子文化建设的认识超越了一般地方领导和某些学者们的高度,这是婺源之幸,婺源人民之幸。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不仅有认识的高度,更有付诸实践的勇气和魄力,其执着、其坚持、其大气,令我这个外来的合作者感到敬佩。
第三,当然是人和。婺源有一些具有深厚人文情怀和社会担当的企业家,他们不求回报地支持朱子文化建设,一掷千金毫不吝惜。
紫阳书院就是这样办起来的,他的后台老板是婺源县正博集团的董事长朱江,他坚持紫阳书院不以盈利为目的,所有的活动、项目一概以公益利民为宗旨。所以,我们的国学培训班、我们的读书班、我们的数据库、我们的报告会、讲座、雅集,甚至学员的课本、文具、吃饭、住宿都是免费提供的。
当然,所谓人和还不能少了学者。一批从全国各地来的学者如楼宇烈、陈来、陈壁生、何俊、杨雨、徐恭喜等自觉地加入到婺源化民成俗的事业中来,保证了这一事业的方向和品质。
所以,婺源紫阳书院的化民成俗工程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紧密配合协同合作的产物。我想,这三者,缺了任何一块,都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功。